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可能,你的「高度敏感」所偵測到的是「真實」?

為這個轉念所種下種子的,其實是我一直以來「覺得自己不太適合肢體動作」的這個念頭。


從大學到今年(2023)以前的這十多年間,我對於肢體動作都只有一種「我不適合」的感覺。

我想起大學時期去上過的幾次街舞課。即便整班都是真的剛學的人,我的身體自然而然會出現的動作就是容易跟其他人不一樣,多出一種奇怪的尷尬不協調感。

比方說一個簡單的腰蹲動作,我膝蓋的朝向就是不太對。
或是整隻手臂伸出去的動作,不知道為何大家看起來都很自然,而我的手臂有種稻草人的死感。
不知道怪的原因在哪裡,於是也就沒有有效的方式可以改變。

那時的跳舞課對我而言極致痛苦。
腦海中想像自己動起來的樣子,跟所看到的鏡子裡的自己差得十萬八千里遠。
「為什麼這個只是放鬆的動作,大家自然而然地做就會有八九分像,而我的卻看起來這麼奇怪?」
好幾次我是邊流眼淚邊上課,在人多到沒人注意別人的教室裡。
那是一個對自己全身上下的深刻無力感。

「我做不來。」
「這件事情適合那些自然而然就可以動得很漂亮的人們。」
「我的身體辦不到。」
每次離開教室時的我,心中深處都這樣想著。

後來我就逐漸不去了。


另外一次是出社會好幾年後的瑜珈。

那時我剛開始嘗試去瑜珈教室上課。體驗幾次後,下課回家時除了舒展開來的感覺以外,身體不會有累的感覺。對我而言瑜珈不是一個會讓我覺得吃力的運動。練習瑜珈數年的朋友聽了之後,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一定是做錯了。」
「要不是方式不對,不然就是你沒有去到累的瑜珈課。」
「等你去到中高階課你就知道了。我每次去上我的中高階瑜珈課都是累到不行。」
「你是姿勢錯了才會覺得輕鬆。」

這位朋友已練瑜珈多年,我只是剛開始去兩三堂初階課而已。
所以即便當時的我聽到這樣的斷定後有些不悅,
不,其實是很強烈的憤怒。
我仍然全然接受了他所說的話。

因為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解釋方式。


直到有一次,我在瑜珈課開始前走去拜託老師。

我請老師課堂上特別幫我留意姿勢是否正確,並且若看到我的姿勢不對的話請盡量立刻幫我糾正。由於後來整堂課期間老師都沒有特別走到我的附近,所以下課後我緊張地跑去老師旁邊問他的觀察結果。

老師輕鬆地說:「你沒問題啊,姿勢都是對的,沒有需要我幫忙調整姿勢的地方。」
我問:「那為什麼我上瑜珈時,不論是伸展型的還是有氧型的,下課後都不太會累呢?朋友之前說這表示我的方式不對……」

老師笑著回答:


「是因為你的身體很柔軟啊。」

我好像突然理解了。

我本以為自己肢體不協調的原因是因為我的身體有瑕疵。
但其實有可能,是因為我的身體有著特別的優點嗎?

街舞時,我的手臂伸出去之所以看起來像是稻草人,是因為我的手腕柔軟會讓手很下垂,而其他人習慣上不一定會全然放鬆、所以看起來比較「自然」。
其他我的「自然」姿勢看起來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原因,是因為我的身體柔軟,所以即便處在「奇怪」的姿勢裡,身體也不會有不舒服、用力或卡住的感覺。

而我之所以會覺得瑜珈很輕鬆,
一部分是因為我的身體柔軟,一部分是我的身體因緣際會地,其實很熟悉瑜珈的基礎動作。

我在家趴在地上撐起頭和背滑手機的姿勢,原來瑜珈裡叫作人面獅身式。
我的背很軟幾乎都是在地板上滑手機滑來的。(不過聽說這個滑手機姿勢其實也不太好)

早上我賴床時的姿勢,原來叫作嬰兒式。
我都會用這個我自然而然摸出來覺得很舒服的姿勢再睡五分鐘。

打排球前熱身時我會做的腿部拉筋,原來瑜珈裡叫作蜥蜴式。
隊友們看到我的骨盆可以很靠近地板時,總是說:「你好軟啊」,而我則是疑惑地問:「咦,你平時不會這樣拉嗎?」因為這是高中熱身操時的動作。

生活中我自然而然會做的「坐沒坐姿」或「伸展身體」的行為,
原來剛好在瑜珈中都是有名有姓的動作。
因此我就這樣很巧地,身體在上瑜珈課之前就已經熟悉了這些最基礎的動作。

意識到這點以前,我上瑜珈課時都是在疑惑中度過:
「咦,大家平時在家不會做這些動作嗎?」
「同學們不會覺得特地花錢來學這些日常動作是浪費錢嗎?」
(我自己不會覺得浪費錢,純粹想像其他人如果狀況跟我一樣的話或許會覺得這樣何必來上課)

「其他人覺得這個姿勢很困難嗎?」

原來我的身體沒有任何的問題。
原來我的方式不一定錯誤。

原來我可能只是非常好而已。


我想起自己感覺敏銳的這個特質。

我想到自己一直以來聽過的「還好吧」、「你想太多了」、「沒有那麼誇張吧」、「這不值得這麼生氣/傷心吧」,以及自己如何地把這些話語當成了唯一的真實而收了下來。

『這麼說的人們語氣是如此地信誓旦旦,這表示他們的話語一定是對的吧。』

直到我有一次意識到:

這會不會就像是一個人A舌頭很好,能夠感受到某一家餐廳用料不新鮮,
同行者B舌頭感受不出來新鮮度的差別,就說「你想太多了」「還好吧」「你的舌頭沒有很好吧,我覺得很好吃啊」「(你感受到的)這個不重要吧」。

假設兩人能力上的差異是真的,
那麼為什麼,A要選擇全然同意B說的話是「對的」呢?

為什麼跟你能力不同的人,
適合「在你心中」為你評估有這個能力的你「是否真的有這個能力」呢?
適合「在你心中」決定有這個能力的你「對於你自己的認知呢」?

這絕不是要說感覺敏銳的人的感受一定全部都是準確的。
維持對於自己想法的審視、對不同意見的開放性的確是重要的。
不過,重點不是在討論A所言是否永遠準確。
並不是只要A的分析不是百發百中,這個討論的方向便不成立。
重點也不在討論A所感知到的內容對世界、對A或對B重不重要。
A所感知到的內容對於任何人重不重要的討論結果,都不足以成為全然推翻此處論點的理由。

重點在於,
對於一直以來收到大量的「你想太多了」的人而言,
對於能夠感受到很多事物的人而言,

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我」的敏感所感受到的才/也是正確的?
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我」所探測到的內容別人覺得不是真實,只是因為他們自己探測不出來?
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我」感受到的是真實?


若你已經想得更進一步了:
的確,最終的最終,重點不在誰是「對的」,誰是「錯的」。
對方所說的,是以他的生命體驗、以及他的感知能力,所累積出來的「屬於他的」「真實」。
而我所說的,是以我的視角所累積出來的「屬於我的」「真實」。
一群人閉眼摸象,每個人在心中所建構出的「真實」的確可能會有著不同的形狀,即便他們摸著的是同一頭大象。

不過,整件事對我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
從之前的「首先先殺死自己(優先質疑和否定自己的想法)」的慣性作法,
轉變成為開始也有「考慮自己有沒有對的可能性」的習慣。

我開始思考我心中的真實與對方心中的真實要以什麼形式共生,以及我能如何讓對方也有機會看過一眼我所見到的風景。

2022/2023年,我在日本住了幾個月。居住期間深刻地感受到過往戰爭如何依舊影響著現在日本國民的潛意識、價值觀與社會集體行為,以一個許多人都沒有自覺的方式。我將自己的分析跟三位日本人討論,每個人都是聽完整個脈絡後傻住,稍微思考一下後說:「很多內容我從來沒有想過,但是聽你解釋後,我完完全全地覺得的確很可能是這樣。我覺得你的分析非常正確且到位。你住了一個月後就觀察到這番深度,真的很驚人。」

在我回台後,我也跟台灣的家人說了一次我的分析。
家人邊嚼著晚飯邊說:「還好吧?我去日本玩的時候沒有感覺他們有這樣啊。」

當時的我,因為已經看過前面三位當事人跟我確認的畫面,所以可以用與以往不同的距離聽這句話。

我相信你沒有這樣覺得也是真實。以你所感受到的內容,所反向建構出來的世界,的確是你所描述和感受到的那樣。而我也相信有確切感受到的我,也感受到的也是真實。

不只是你的真實存在,我的真實也同時存在。
我同時重視你的真實,也重視我的真實。

這並不代表我放棄與你對話。
除了傾聽你所描述的你的世界以外,我也會以我的方式描述我所見到的世界,用我覺得最容易讓你理解、最容易喜歡上它的描述方式。
像是溫柔地在桌上放一杯我覺得好喝的飲料,並跟你描述它的美味。
你可以決定你要不要看見我的世界,要不要實際拿起這杯飲料。這是屬於你的決定。
而你的決定不會影響我的世界在我心中真實與否,不會影響這杯飲料在我心中是否好喝。這是屬於我的決定。

而這一切的一切,從覺得「自己可能也也是對的」開始,也沒有關係。

先從想著「自己可能也也是對的」開始,在思考中加入一個新的成分。
然後,享受了一陣子自己「也是對的」的時光後,覺得不再有依附於二元對錯的必要性後,再慢慢地把「對的」放掉。「對的」「錯的」都變得不再重要,一切描述回歸為純粹的形容詞,像描述一個人的血型那般中立。


最近我開始回去跳舞了。

在一次的課堂上,我看到老師走到一位學生旁邊,跟他說:
「妳的身體跟我一樣,關節極度地柔軟,所以你做這個動作的時候要記得手腕要額外出力,才能維持住讓這個姿勢漂亮。」

身體柔軟這點可以不是優點也不是缺點。

你的身體很柔軟,所以你擅長的是這類動作,而不擅長的另一類動作你可以這樣調整。
你的身體比較僵硬,所以你擅長的是這類動作,而不擅長的另一類動作你可以這樣調整。

我感覺自己好像更自由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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